贾赦木着一张脸，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。

　　让爵？别说父亲还在，他做不得主，只说他即使意动，因着母亲这一番话，也不想叫假正经捡了这个便宜。

　　苦头婆心说了大半天，见长子一声不吭，直愣愣的跪着，史氏终于正视了一个她不愿承认的事实：贾赦变了。

　　七八岁的贾赦，还是那个偷偷在心里羡慕得了母亲亲手做的新衣裳的弟弟的小孩子，也会因为母亲偶尔的夸奖喜笑颜开。年岁渐长，这种对母爱的渴慕，在见识到母亲对弟弟无微不至的关爱后，也逐渐滋长，一度让史氏得意洋洋：你瞧，虽然婆婆把长子抱了过去，可长子还是向着自己。

　　每一次贾赦黯然神伤的眼神，都让徐老夫人好一阵难受。徐刘老夫人难受了，史氏就高兴了，越发作践贾赦。可以说，史氏从支配属于婆婆的长子身上，获得了巨大的快感。

　　可是贾赦慢慢变了，不再博取她的关注，也不在意母亲夸奖弟弟更多。他一门心思在徐老夫人那里，一如孩提时期，对史氏偶尔的大发善心视而不见。仿佛史氏被长子追着捧着的几年都消失不见了，或者是一个错误，现在这错误已在冰雪中消融了，不留一丝痕迹。

　　史氏被捧惯了，或者说，她一直不相信贾赦不渴求她的爱了。她是贾赦的母亲，贾赦是她掉下来的一块肉，他怎么会不在乎她呢？所以史氏各种作，——她以为自己有这个资本。贾赦偶尔的动摇，下意识顺从她的话，更是坚定了史氏的信念。

　　贾赦也知道自己这个毛病，只好怪罪于前世的愚孝。好在一旦史氏拿捏他了，贾赦总会回忆起被愚孝支配的恐惧。这种恐惧如附骨之疽，缠着他，让他偶尔做梦，梦见一切没有改变，他是“马棚将军”，最后全家抄家流放。

　　为了摆脱这种恐惧，贾赦把它转化成对母亲的怨恨。要取得史氏的爱很难，可要恨史氏，就简单多了。这一种恨，一直被贾赦压抑着，指不定什么时候就爆发出来。

　　现在的贾赦，还没有爆发的迹象。他只有一种一定要跟史氏对着干的想法。

　　贾赦跪在母亲面前，听她对自己的贬低，听她述说不满，听她太高贾政，莫名觉得悲壮。他咬定牙齿，决心面对敌人的严刑拷问，不说出一个字，好叫敌人不像闻到肉味的野豸，将他的爵位、财富、妻儿分食。

　　史氏面沉如水，“赦儿，你有没有把娘的话听进去？”

　　娘？他没有娘，只有太太。

　　贾赦嘴角挑起一丝讽刺，语气却七平八稳，“爵位传承，乃阖家大事，由父亲一力裁决，恕贾赦不能从命。”

　　“若你去同国公爷说，恐自己不堪重任，国公爷一定会同意的。”史氏相信她的二儿子是文曲星下凡，国公爷慧眼如炬，一定能看到政儿的不凡。

　　贾赦只有一句话，“恕贾赦不能从命。”

　　史氏眼神一下子冷了下来，淡淡的吩咐何东家的，“送大爷出去吧。”

　　贾赦一走，史氏再次摔了茶盏，把回来的何东家的乐坏了：史氏用的茶盏，多为成套成套的，少了这一个，史氏是不用的。何东家的只消跟库房那里说一声，就能把剩下的带回家去。

　　史氏面上不虞，何东家的不敢泄露喜意，只支着耳朵听史氏抱怨，“不孝的孽障！不爱护弟妹的畜生！”

　　史氏嘴里只管骂着，叫底下伺候的人听着都惊心：太太嘴里的那个人，真是大爷？琉璃等史氏气消了，才小心翼翼的说，“太太，燕窝找着了。”

　　一个狠厉的眼神，让琉璃如坠深渊，史氏嘴角扯出一个笑，在琉璃看来，分外狰狞，“你过来。”

　　“啊！”史氏发泄出所有怒气，在那白嫩的肉上用力拧，皮肤略微松弛的手背上青筋毕露，像要在琉璃腰上拧下一块肉来。琉璃哪里受得了，发出一声尖叫，手一抖，托盘打了，盛在托盘里的燕窝散落在地上。

　　何东家的上前给了她一巴掌，“叫什么！这上好的燕窝，都叫你糟践了！”心疼的把燕窝都归置好。

　　足足有一刻钟，史氏平复了心情，才放开手，冷声道：“革一个月的月钱。”

　　打了燕窝，只革了月钱，琉璃腰上青紫一片，却不得不含泪跪下谢恩。

　　打发琉璃退下后，见太太脸上平静，好像方才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，何东家的不由试探道：“琉璃这丫头，素来做事仔细，今儿也不知怎么了，出了这样的篓子。莫非是瞧着大爷来了，动了什么不该动的心思？”

　　“若是有意攀附赦儿，那倒没什么，只别是政儿。政儿还小，别被这些丫鬟勾的坏了身子。”史氏似乎全然忘了自己曾说过的话，既没有要去找国公爷，推了敏儿的亲事，也没有要去告贾赦不孝，只是脸一酸，关注起鸡毛蒜皮的小事来，“丫头们大了，知事了，不愿意服侍我这个老太婆了。”

　　何东家的赔笑，“太太不老，老夫人才老了呢。索性什么时候，把她们打发出去就完了。横竖有好的，争着抢着服侍太太呢。”想了想，又挑唆道：“二爷玉树临风，正是戏文里唱的如玉公子，指不定她们便是看上二爷了。”

　　“你说的有理。”

　　见史氏沉吟，何东家的趁热打铁，“若是太太要放她们出去，那我少不得要厚着脸皮向太太讨个情了。”

　　史氏掌不住笑了，“你这老货，在这儿等着我呢。说吧，你看上了谁？”

　　其言笑宴宴，好像真忘了前事了。

　　何东家的不在乎这个，只顾为自己谋福利，她笑道：“太太身边的丫鬟，个个都水灵，我家的小子，能得一个，就是天大的福气了，哪轮得着他挑三拣四呢。”

　　“既然如此，那就琉璃吧。”琉璃那丫鬟生的太好，万一起了不好的心思把政儿勾引得无心学习该怎么办？赐给心爱的儿子的人，当然以老实懂事为要，模样出不出挑，倒在其次。既然连何东家的都看出来了琉璃动了不好的心思，她必是个轻浮人，留在身边，也是祸害，不如趁机打发了去。

　　得偿所愿的何东家的欢欢喜喜的应了一声，又陪着太太说了好些话，才扭身去了二爷的院子送燕窝。

　　史氏院子里的消息向来是传的最快的，不一会儿，府里就都知道了大爷今儿又吃了太太一顿排头。

　　贾代善向来不关注这些，只是有人把事情捅了出去，捅到贾代善面前。

　　刚禀报了太太出格的那句话，吴来苦着一张脸。这个小祖宗哎，真是给他找事，还嫌自己身上被泼的脏水不够多呢。

　　“是大爷让你来的？”贾代善神情莫测。

　　吴来擦着汗，“大爷说，叫我说是老夫人吩咐的。”

　　贾赦明明知道吴来是贾代善的人，怎么就有信心吴来会帮他撒谎？还是说，他是有意的？

　　往这个方向想，贾代善领悟了贾赦潜在的意思。他头疼的按了按太阳穴，心知不给长子一个交代，这事不能了了。何况史氏这话，实在让人寒心。

　　人心都是偏的，贾代善和徐老夫人都偏心贾赦，对史氏偏心贾政，两人都能理解。毕竟比起将来要继承偌大的国公府的贾赦，只能得到三成家产的贾政确实可怜。早先贾代善念着夫妻间的情分，又想着她总是赦儿政儿敏儿三个的母亲，对史氏容忍度很高。

　　但是史氏要求长子让爵，触到了贾代善的底线。

　　他实在无法容忍史氏的愚蠢了：国法规定了袭爵人只能是嫡长子，除非贾赦死了，或是犯了什么大过错。难道她没有考虑过，说出这种话来，只会助长次子的野心，加深兄弟间的隔阂，并让事态走到无可挽回的地步吗？若没了父母的庇护，贾赦将来报复贾政怎么办？

　　贾代善清醒的认识到：史氏已经完全疯魔了。如果他不想真换个继承人的话，最好赶紧采取措施。

　　他沉吟片刻，便下了人史氏禁足的命令。这还不够，他想。

　　翌日，一道请封贾赦为荣国公世子的奏折摆到了皇帝面前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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